张梦阳
《红楼梦》第一回里,曹雪芹自叹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将此诗看作鲁迅对《阿Q正传》的自叹,也不无道理。《阿Q正传》无疑是《红楼梦》之后,中国文学中蕴藉最为深厚的伟大作品,问世70多年来,经无数代研究家的无数次解读,似乎仍未”解其中味”。
试再作一次探险……《阿Q正传》是”鲁迅人学”的艺术结晶,绝非阶级论的产物。
《红楼梦》、《阿Q正传》这样的伟大作品,之所以能够耐得住多少代研究家的无穷解读,始终难”解其中味”,就在于这些作品绝非那种短视作家从一己功利出发写出的只有短期效应的浅薄之作,一旦功效过去即”味如嚼蜡”,无可品鉴,而是曹雪芹、鲁迅这样的伟大作家,从哲学人类学、亦即人学的高度,在人类的整个历史发展范畴内,对人类的根本性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况进行全方位、深层次的天才观照和哲理反思,从而创造出的由不朽形象所构成的艺术精品。因此,从人类学的哲学本体出发,作非功利性、超越性读解,往往能契合作家的原意出解出些”其中味”来;从一阶级、一政党、一集团的狭隘政治功利出发,企图把这种读解化为达到目的之工具,则只能把原作”腌制”在先验的理论框架中,引申出”扭曲”的观点。
例如50年代,毛泽东在《十大关系》中说阿Q是”一个落后的不觉悟的农民”,1936年11月7日又在给周扬的信中说:鲁迅表现农民着重黑暗面,封建主义的一面,忽略其英勇斗争,反抗地主,即民主主义的一面,这是因为他未曾经验农民斗争之故。周扬也认为毛泽东对鲁迅不足之处的见解是很深刻的。其实,这两位堪称中国现代智者的人,是在狭隘阶级论的错误思维中解读《阿Q正传》,对鲁迅产生了误读,把鲁迅最深刻的思想看成了不足之处。
《阿Q正传》是对阶级和阶级矛盾进行了真实的反映,但是与狭隘的阶级论观点、特别是后来被推向极端的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理论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其一是鲁迅虽然对阿Q这样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农民和浮浪农工寄予了同情,却并没有站到他们的立场上去,以他们的是非为是非,以他们的好恶为好恶,而是从一种超越阶级的人学立场出发,对阿Q们的是非观、好恶观以至整个精神世界进行了更为严厉的冷静批判。
其二是鲁迅在人类的整个历史发展范畴内对未庄的出路和阿Q的命运作了宏观反映,并非把视野局限在农民革命的短期进程中。在未庄这样的社会结构中,即使阿Q推翻了赵太爷,掌握了未庄以至县城的大权,就会推动社会的进步么?会实行什么”民主主义”么?不会的。只会把赵太爷专政改为阿Q专政,其结果可能是更残酷更黑暗更糟糕!
据许广平回忆,鲁迅说过”《阿Q正传》还可以续写,就是从小D身上发展,但是他不像阿Q”,而是要”作为被压迫者抬头典型”来写。鲁迅可能产生过以小D为伏线续写《阿Q正传》的想法,但是他对农民”黑暗面,封建主义的一面”的极为深刻的认识又阻止他去续写,他只能履行从黑暗面入手”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一历史使命。
总之,倘若不从根本上改变中国旧有的小农经济的社会结构、专制主义的政治体制、封建落后的精神文化,无论什么政党和个人上台掌权,引进什么新的方法和技术,都只能照旧恶劣,造成畸型的恶果。
《阿Q正传》所体现的”鲁迅人学”的主要方面《阿Q正传》从以下三个方面体现出了”鲁迅人学”:(一) 人的个体精神自由是群体觉悟的前提。鲁迅继承了中西人学的精华,主张”尊个性而张精神”(《文化偏至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破恶声论》)。这些深刻的命题,直接来源于西方的尼采与中国的章太炎,而且概括得更为精辟,表述得更为简劲了。
而《阿Q正传》则恰恰形象地体现出了”鲁迅人学”的这一观点。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从阿Q到小D、王胡再到赵太爷、赵秀才、假洋鬼子、赵司晨以及赵白眼再到吴妈、邹七嫂、小尼姑、老尼姑以至未庄的闲人、城里跟随阿Q游街上刑场的看客,全部精神低下、没有个性,得意时妄自尊大,看不起一切人;失意时自卑自贱,连虫豸都不如,只能靠”精神上的胜利法”维系心理的平衡。他们全然没有人的尊严,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浑浑噩噩,愚昧颟顸。试想由这些人所组成的群体能够觉悟吗?
不以个体精神自由为前提的社团主义、集体主义、民族主义等等往往会滑向非常危险的道路。希特勒党的全名是”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党”,”法西斯”一辞原义乃是”社团”、”集体”。
以阿Q这样的个体为基础所组成的群体,也只可能是昏庸、落后,甚至是法西斯性质的。要实现群体的觉悟、民族的觉醒,就必须从启发个体的精神自由入手。这就是《阿Q正传》对人们的启悟。(二) 阿Q是”末人”的形象,从反面给人们提供了一面明镜:鲁迅从早期就受到了尼采哲学的深刻影响,后来他逐渐扬弃了尼采所说的”超人”的概念,不再提了,然而对”末人”的命题却始终坚持,经常进行发挥。《由聋而哑》一文就有这样的分析:”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样,可看尼采所描写的’末人’。”又说反对介绍国外思潮、翻译世界名作的人,是”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他所谓的”末人”,就是一种耳目闭塞、精神枯涸的渺小的人,而阿Q就恰恰是这样的人。他无知无识、毫无独立意志,社会上时髦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流行的习俗就是他的习俗,样样合于圣经贤传,处处事事从众媚俗。这面镜子从反面告诉我们:千万别做这样的人!鲁迅后期描写的阿金同样也是一个”末人”的形象,她轧姘头,招巷战,当洋奴,惹是非,全然不知人间有羞耻事。鲁迅”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实质上同样是从反面告诫中国女性应该怎样做人。在《故事新编》的《采薇》里,鲁迅还塑造了一个小丙君府上的丫头阿金姐,也是喜欢搬弄是非、制造谣言。据曹聚仁回忆,鲁迅曾对他说:《采薇》中?quot;阿金”是很重要的;他创造了阿金,就等于创造”阿Q”,阿金也和阿Q一般普遍地活着的。(《鲁迅年谱》)这说明以”末人”形象从反面教育人们应该怎样做人,是鲁迅一贯采用的手法,也是”鲁迅人学”的一个重要特点。
(三)深入到人的精神机制中去,概括出精神胜利法这一人类的普通弱点,为人类认识自己做出独特的贡献:阿Q最突出的特点是精神上的胜利法,这一概括是鲁迅的独创,世界上其他作家都没有作出过这样警拔的概括,更没有塑造出体现这一精神特点的活生生的典型形象。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能够进入世界典型形象画廊的人物,只有阿Q一个。阿Q在精神上所达到的深度是极少见的,只有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奥勃洛摩夫等几个屈指可数的艺术典型能与之并列。这是鲁迅在”人类心灵方面的新发现”,大大推进了人类对自身普遍弱点的认识,也是对世界人学宝库的独特贡献。《阿Q正传》和”鲁迅人学”的现代意义
《阿Q正传》已经问世76年有余,鲁迅也已经逝世62年了。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年,《阿Q正传》和”鲁迅人学”不仅没有过时,还不断对人们产生新的启悟呢?
这就引出《阿Q正传》和”鲁迅人?quot;的现代意义问题了。在回答一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环顾左右而言他,谈谈宗教起源和价值问题。世界上的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已经创立一、两千年了,但却始终兴盛不衰,深入人心,不断焕发现代性的光辉。个中原因是什么呢?我以为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三大宗教都从人类的黑暗和苦难入手,以创始人的牺牲和受难,慰藉人们渴求摆脱堕落世界的悲凉之心,设计出了种种适合各种人的赎罪方法和途径,使所有的人都有希望脱胎换骨达到新生的彼岸世界。而且这三大宗教的共同点是都对被侮辱被损害的穷苦大众寄予了无限同情,对专横跋扈的富人予以了谴责。这样在没有消灭贫富差别、存在黑暗和苦难的极其漫长的历史时期里,人类必定需要宗教。从黑暗和苦难面切入的思维方式,又使这三大宗教本身大大增强了深刻性和哲理性,从而更使其符合现代人的思考特点,不断向形而上的抽象的哲学境界升华,永葆强大的生命力。
在钻研宗教学典籍中,我尤其对希伯来人创立的犹太教神学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这一神学最伟大的著作即《圣经》,其中包括犹太教的《旧约》和后来基督教先知增加的《新约》。无论《旧约》还是《新约》,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其相应时代的被压迫者、被剥削者、被奴役者的心声。而且创作《圣经》所有文字的人们—-古代希伯来人的先知几乎全都是其时代的出身微贱者,他们实际上是代表被压迫者、被剥削者、被奴役者向人类未知的神圣的上帝发出求救的呼吁,对压迫者、剥削者、奴役者发出抗议、诅咒和要求报复的仇恨之声。希伯来人的神—-耶和华就是一个心血如火、疾恶如仇的复仇之神。不断阅读祖先留下的《圣经》的犹太人,内心的革命之火永远不会熄灭。相反,不断阅读《论语》或老庄的中国人,内心却是最缺乏革命火焰的。
由环顾左右而言他到回归本题,我不禁感到鲁迅先生很像古希伯来人的犹太先知。当然,鲁迅血管里肯定没有犹太人的遗传因子,我们不必去进行这类荒唐的考证,然而我直感到浙东的复仇精神与希伯来人的耶和华之神颇为相通,地球上毫无直接联系的不同界域、不同民族的人完全可能具有类似的精神气质,这是人类史所证明的,毋庸置疑。鲁迅的浙东复仇的精神气质,加上他少年丧父、家道中落、身为长子、承担重任的特殊经历和沿续到中年的不幸婚姻、长年患肺结核的病体,都使他锤炼、陶冶出了与犹太神教先知们相类似的性格特征,从人类黑暗和苦难面切入的特殊思维方式和对被压迫者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又使他的思想和作品具有宗教式的哲学深度和为受难者而牺牲的高尚的人格魅力。这一切?quot;尊个性而张精神”、注重个体精神自由的启蒙逻辑结合在一起,使得”鲁迅人学”和鲁迅的主要作品《阿Q正传》、《狂人日记》、《孤独者》、《野草》以及诸多”人史”杂文等等,具有了永远不会消失的现代意义。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10期,12000字,张梦阳选摘)
《走进鲁迅》:《阿Q正传》.”鲁迅人学”.阶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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