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鲁迅》：鲁迅国学著述与我们的民族性

　　张扬
　　打开电视，这几年的“大清戏”实在太多，也实在太离谱。连琼 瑶编造“爱情”，到后来也不忘“挂靠”“大清”，于是就有了“还 珠格格”。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政治家当然出在大清，于是有“宰相刘罗锅”；中国历史上最圣明的皇帝也出在大清，于是康熙爷的聪明 睿智伟大英明，雍正爷的体察民情反腐倡廉，乾隆爷的风流倜傥超凡 脱俗连袂出台，动辄几十集，一律黄金时段。于是不论怎么换频道，都是一群脑袋后面拖着一根“猪尾巴”的阴阳头，一片鸦噪似的“喳 喳??”和“奴才”“主子”“皇额娘”。大势所趋，据说京城大腕 中的男性有一半剃了锃亮的光头，以便演“大清戏”时好往上面“种辫子”……
　　正是对“大清戏”特别是对“猪尾巴”深感厌恶之际，看到弘征 先生选编的《鲁迅国学文选》（岳麓书社1999年3月出版，以下简称 《文选》），而且正好翻到这么一段话：“对我最初提醒了满汉的界限的不是书，是辫子。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 了的。到得我有知识的时候，大家早忘却了血史，反以为全留乃是长 毛（张按：民间对太平天国官兵的称谓），全剃好像和尚，必须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了。而且还要从辫子上玩出花样 来：小丑挽一个结，插上一朵纸花打诨：开口跳将小辫子挂在铁杆上， 慢慢的吸烟献本领；变把戏的不必动手，只消将头一摇，劈拍一声，辫子便自会跳起来盘在头顶上，他于是耍起关王刀来了。而且还切于 实用：打架的时候可以拔住，挣脱极难；捉人的时候可以拉着，省得 绳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只要捏住辫梢头，一个人就可以牵一大串。吴友如画的《申江胜景图》里，有一幅会审公堂，就有一个巡捕拉着 犯人的辫子的形象，但是，这是已经算作‘胜景’了。”
　　这种美化乃至神化辫子的做法，一直延续到近年。有一部作品中 那个男主人公就有一根无所不能的“神辫”，神到成了第十九般兵器， 一甩能击断一根木柱！其实即使那些发丝全是铁丝，也做不到这一点——不信的话你用铁丝扎成一根辫子试试！
　　辫子不神，那么，“美”吗？也不。上述文字摘自《病后杂谈之 馀——关于“舒愤懑”》（原载《且介亭杂文》）。在那篇文章中， 鲁迅接着写道：“不过那时（张按：指清末民初）的青年……对于拥有二百余年历史的辫子的模样，也渐渐的觉得并不雅观，既不全留， 又不全剃，剃去一圈，留下一撮，又打起来拖在背后，真好像做着好 给别人来拔着牵着的柄子。对于它终于怀了恶感，我看也是人情之常……”
　　鲁迅是个百科全书的人物，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他最突出、 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我们的民族性的剖析，对其中阴暗丑恶部分的无 情揭露、鞭挞和对其中光辉优秀部分的歌颂、赞美。鲁迅死后，上海民众自发献给他“民族魂”的谥号，意谓鲁迅的品格是我们民族的灵 魂。而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中华民族或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能具有 鲁迅那种品格，那么，中国的历史，特别是近代史和现代史，甚至包括当代史，就会是另外一种写法：几百年来的和今天的中国，在世界 上就会是极不相同的另一种地位，另一种形象！
　　我自幼熟读鲁迅著作，生平的思想、性格和创作也深受鲁迅影响。 其他与鲁迅有关的著作和研究资料，我也很关心。所以一见《文选》 立刻爱不释手，在飞机和火车上读，在宾馆和家中也读。过去几十年中我虽然熟读鲁迅著作，但主要是读杂文、散文和小说；一般人读鲁 迅的书，恐亦大抵如此。对鲁迅的国学家地位和他在国学领域的成就， 则几乎没有想过。弘征意识到这一点，并在《文选》前言《“国学大师”的鲁迅》中予以指出。他编《文选》，大约正是为了纠正或弥补 这一点。至少在我这里，他取得了成功。《文选》中许多文章在鲁迅 著作中列入杂文或散文部分，因此是我早就熟读的，只是从未想过它们同时属于国学范畴而已；意识到之后，重新品味，感到确是国学精 品，且比起其他国学大师“坐而论道”的著述来具有鲁迅特有的优势， 短小精悍，嬉笑怒骂，匕首投枪，醇厚辛辣，犀利深刻，令人兴味盎然。《文选》中其他许多文章则选自《古籍序跋集》等“纯国学”著 作，对我这种热爱鲁迅也能读懂这类文章的人来说无疑提供了极好的 读书及增长学识的机会。每篇选文后都附有弘征所撰精辟“小识”，对一般不了解鲁迅的读者有很好的指导意义，对我们这些比较熟悉鲁 迅作品的人也提供了颇有见地的一家之言；某些“小识”其实是能够 单独成篇的词条、散文或小品文。
　　国学是中国特有的历史文化积淀。千百年来我们民族的历史充满 血泪和灾难，所有这些必然反映在国学方面，在伟大的文学家、思想 家和革命家鲁迅的国学著作中反映得尤其突出。鲁迅对我影响最大的，使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形成敏锐的洞察力和顽强的独立人格，培养 了我最初也是最可贵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和人文主义精神的，正是 他的分属于杂文、散文和小说领域的国学论述。对我而言，弘征的一大贡献就在于将广布于“浩如烟海”的《鲁迅全集》中的国学论述 “萃取”在一部29万字的《文选》中，使我便于阅读，使我警醒。鲁 迅往往列举极其惨烈、哀痛的史实，再用他本人的语言加以提炼和陈述，如“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 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 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如“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痊愈的”，如“清朝有灭族，有凌 迟，却没有剥皮之刑，这是汉人应该惭愧的，但后来脍炙人口的虐政 是文字狱”等等，都是我曾经非常熟悉和为之深思的文字。但要从厚厚十几本《鲁迅全集》中寻觅，却又困难。弘征编的《鲁迅国学文选》 帮助了我，使我重获阅读鲁迅著作时特有的乐趣、享受和深思，更使 我清晰地、有根有据地从鲁迅那里得到观察事物和思考问题的利器。中华读书报1999.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