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1923年8月2日鲁迅日记有云:“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此前两周,周氏兄弟失和。这件事在鲁迅心理上造成何等影响,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从9月起,他就大病一场。砖塔胡同居所逼仄,并非久栖之地,不久他开始四处看房。10月,买定西三条二十一号旧屋,此后,过户、立契,又费去不少工夫;接收房屋,已在转年1月,而尚须大加修缮。据
鲁迅日记,买房付洋八百,修屋工值却超过千元,可以想见工程之巨。总而言之,过去几年间那种安定舒适生活,一时已不复存在。这一年在鲁迅创作史上,几乎是空白。这显然不能完全归之于上述因兄弟失和而起的一系列事件。整个上半年,鲁迅作品就寥寥无几。1922年12月3日,编得小说集《呐喊》,并写《自序》一篇,小说写作随之告一段落;本年1月13日,写了《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后,“随感录”式的短评,亦复中止。1月11日所作《关于〈小说世界〉》有云:“我因为久已无话可说,所以久已一声不响了。”不如用来描述此后情形更其恰当。看鲁迅上半年的日记,除上班、讲课、朋友应酬外,很多时间都用来抄补旧书,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绍兴会馆寂寞的抄碑时代。也许对鲁迅来说,创作上的一个阶段,自此年伊始已经结束。就在移居砖塔胡同当月,《呐喊》由新潮社出版,似乎具有某种象征意味。)
此前鲁迅已因《呐喊》中的篇章而名满天下。多年以后,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回顾说:“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这时,鲁迅只写了《风波》以前各篇,顶顶轰动的《阿Q正传》尚未面世,由此可见天下之于鲁迅,是如何翘首以待的了。
作为学者,鲁迅在北京大学等处讲授中国小说史,这是他潜心多年、创见最大的学问。移居砖塔胡同后,《中国小说史略》上下册先后整理出版。在成为小说家和思想家以前,鲁迅乃粹然一学者;现在小说与思想方面暂且隐晦,似乎一时退回到多年前那个粹然学者了。
1924年9月24日鲁迅给李秉中————当时几乎还是陌生人————写信说:“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看鲁迅日记,并不乏造访者、来信者、学生、朋友;买屋、修屋、讲课,亦非无事可做,但都不能消除他的寂寞,正如《野草·影的告别》所说,他乃是“彷徨于无地”。从鲁迅重新开始的写作中,我们能感受到他的寂寞,他的痛苦,他对寂寞的驱除。1923年12月和1924年1月,鲁迅分别做了题为《娜拉走后怎样》和《未有天才之前》的讲演;二三月间,西三条的房屋着手修缮,稍得空闲,鲁迅接连写了4篇小说:《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和《肥皂》。这对他来讲,标志着整个创作生涯中新的也是最重要的阶段的来临。5月迁居西三条后,写作进入高潮。
自此至1926年8月26日离开北京,鲁迅创作了小说集《彷徨》,散文诗集《野草》(除《题词》外),论文集《坟》的后半部分,杂文集《华盖集》、《华盖集续编》(除《上海通信》和《续编的续编》六篇外),《朝花夕拾》的前五篇;除完成《中国小说史略》外,还再次校订了《嵇康集》,翻译了《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和《小约翰》。
较之《呐喊》与《故事新编》,《彷徨》更是鲁迅小说的顶峰之作。以《娜拉走后怎样》和《未有天才之前》而开始的《坟》的后半部分,文化批判最为深刻,晚年杂文中此种意味,即根植于此。鲁迅的论战艺术,亦即他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行文方式,在《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中表现得最机智,最充分。而在鲁迅所有作品中,以《野草》最能揭示作者的内心深处。综合来看,此时鲁迅作为思想家,最具智慧;作为小说家,最为成熟;作为诗人,最富灵动;作为学者,取得了最高成就。正好比茨威格所说的“人类的星光璀璨时”。而所有这些,与鲁迅的寂寞痛苦大概不无关系,或许正是寂寞痛苦最终成就了伟大的鲁迅。
《走进鲁迅》:没完没了的“华盖运 1923:寂寞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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