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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鲁迅》:没完没了的“华盖运  1934:绝望的抗战

  □王晓明
  鲁迅到上海已经7年了。他现在租住着虹口大陆新村里的一幢3层的楼房,虽不怎么宽大,但有许广平悉心照料,还雇了两位年老的女佣,做饭,洗衣,地板和楼梯擦得干干净净。他依旧是深夜写作,上午酣眠,白天家里静悄悄的,衬得后面厨房里的砧板和锅碗之声格外清晰,直到5岁的胖乎乎的儿子海婴从幼稚园回来,以他活泼的喧闹充塞全屋。
  他早就不再写《阿Q正传》和《孤独者》那样的小说了。但他手中的一支笔,依然有力地牵引着读者的视线。从1933年起,他向上海最大的报纸《申报》的“自由谈”副刊投寄杂文,都是千把字的短文,也不署“鲁迅”这个名字,还不断地变换笔名,读者却还是很快认出了他,以至凡有他的短文的报纸,街头的零售额都会明显增加。甚至无需等到印刷完毕,在排字房里,他的文笔就会被认出来,得到特别仔细的校阅。不用说,他因此每每得到最高的稿费,譬如“自由谈”上发表的杂文,别人的是千字3元、5元,他的是千字10元。在1934年,10元钱足够买100斤大米。自从40年前离开故乡、辗转各地,他此刻的生活是最安逸的了。可是他并不愉快。自从1930年,在一个他早早就离开了的场合,他被莫名其妙地推为共产党的外围组织“自由运动大同盟”的发起人,接着又成为更重要的“左翼作家联盟”的名义上的领袖,国民党政府越来越讨厌他。先是浙江的国民党党部向“中央”呈请通缉“反动文人鲁迅”;接着是从1934年起,政府的图书审查机构连续查禁他的著作,从《二心集》、《南腔北调集》之类的年度文集,一直到《鲁迅杂感集》那样的选本,都不准发行。再后来,网越收越紧,他到上海以后的几乎所有杂文集,都被打上了黑叉。当然,国民党的最高当局对他还是有几分尊重,并不想真对他怎么样。据说蒋介石还不止一次让人传话给他,想笼络他。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当内山书店的老板为了那通缉令替他担心时,他笑笑说:“不要紧的,如果是真的要捉,就不下通缉令什么的了。……就是说,有点讨厌,别给我开口是那么一回事。”在1934年的上海,官方对文化行业的控制远不如后来那么严密,尽管有那么些禁令,鲁迅还是能不断地发表文章————当然常常得用化名;也还有一些小的出版社,敢悄悄地印行他的著作。对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够写作,能够发表,其他的事情,包括官方的一般性的敌意,他确实是不怎么在乎的。但是,30年代上半叶错综复杂的内外形势,再加上国民党政府内部的派系林立和机构混乱,使人很难用常理来推断政府对它讨厌的文化人的政策。看上去松松垮垮,不怎么严酷,有时候却又会突然下起毒手来。譬如1931年,官方的军警就一举捕杀了柔石等5名文学界的共产党人。1933年“蓝衣社”特务暗杀“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以后,更有人放出风声,说鲁迅也被列入了黑名单。更何况,鲁迅又是一个遇事总要把最坏的一面都想到的人,他理智上知道也许“不要紧”,但还是不免要时时紧张。从与他相熟的柔石遇难的那一天起,只要风声一紧,他就会离家躲避。到了1934年,他更差不多已经习惯了一种半秘密的生活方式:他住的这幢房子,是通过熟识的日本朋友出面租赁的;他不向陌生人公开自己的住处,除了少数可以信赖的人,也不在家中会见访客;所有的信件来往,都通过附近四川路上的内山书店,他情愿每天去书店取寄;空气紧张的时候,他甚至连窗边都不坐,怕被人认出来,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其实是没有多少信心了。
  柔石被害,他怒不可遏,在“左联”秘密出版的刊物上发表文章,直斥政府是“灭亡中的黑暗的动物。”杨杏佛的惨死,更激起他一种拼死相搏的冲动,他坚持去送殓,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特意不带家门的钥匙,以示赴难的决心。
  在1934年的中国,朝野上下多已经知道,鲁迅是明确地站在官方的对立面,不会妥协的了。在中国这样的专制的国度里,做一个经常与官方对立的知识分子,这本身就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但鲁迅此刻碰到的,却是一个更大的难题。自从将国民党政府视作是黑暗的力量,他对那与国民党正面对抗的共产党,就自然觉得特别亲近。他熟识的几位文化界的共产党人,柔石,瞿秋白,冯雪峰,还有胡风,也都以各人不同的气质和品性,赢得他的欣赏和敬重。因此,进入30年代以后,他越来越明确地将共产党人看作自己的政治盟友,愿意与之协同作战。可另一方面,他毕竟是一个习惯于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既将中国的历史看得太透,对现实的感觉又太敏锐,一旦盟友暴露出某些出乎意料的别的品性,他就会特别受伤害。
  还在1930年,他刚成为左联的名义领袖,共产党的一位领导人李立三,就来向他布置任务了:“你在社会上是知名人物,有很大影响,我希望你用周树人的真名写一篇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他开始还委婉地回答:“文章是很容易写的。……不过,我用真名一发表文章,在上海就无法住下去。”不料李立三说:“这个问题好办!黄浦江里停泊着很多轮船,其中也有苏联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苏联去了……”好像把鲁迅看作一枚炸弹,这让他大受刺激,一口就回绝了,回到家中还忿忿不已。从青年时代在东京参加光复会起,30年来,他目睹了形形色色的革命党和造反者,如何视他人为草芥,“一阔脸就变”,革命成功以后,变得比昔日的统治者更加暴戾。如今到了上海,这些阴暗的记忆竟又一再被唤起,到了1934年,“左联”中一些年轻人的偏狭和粗暴(甚至化名写文章骂他),已经使他忍无可忍。先是在私人通信中,接着在公开的文章里,他激烈地反击说:“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
  正是在这里,鲁迅再一次显示了他的伟大:他没有因为置身严酷的社会战场,便被眼前的功利需要束缚住手脚,凡是盟友就一概拥抱,虽然有时也隐忍,也避让,可一旦超过了限度,他就会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即便为此而别扭,而尴尬,他也在所不惜。当然免不了寒心,甚至有很深的悲哀,他却始终没有退出战场,即便只剩下一个人了,绝无取胜的希望,他也要独战到底,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绝望的抗战”!在现代中国的历史上,向后人遗赠这样“绝望的抗战”的精神的,惟有鲁迅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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