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1912年,对鲁迅来说是重要的转折点。2月,他辞去了浙江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的职务,离开绍兴,前往南京任教育部部员。此次的离家,他的态度决然,有一种逃离的意味,这如同又回到18岁那年的外出求学,重新去走异路,寻求别样的人们。我一直觉得,他的再次远离故土,有着难言的痛楚。绍兴给他的多是噩梦般的东西。留学归国后的两年故土生活
给他的刺激,后来都留在创作里了。倘他像胡适一样,没有过故乡工作的阅历,也许写不出《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那样绝望的作品。这两年失败的生活对他后来的创作影响之大,怎么估量,也不为过。
然而离开绍兴前,他与家乡那份《越铎日报》,有着一段有趣的故事。鲁迅对绍兴评价不高,除了民间的某些野性存在引起过他的兴趣外,民众与绅士的劣根性令他颇为鄙夷。于是便特别希望有新的声音出现,使暮气弥漫的古城有着些许改变。他对这《越铎日报》,便寄有微薄的期冀。1912年元月,该报创刊号上刊有他的《〈越铎〉出世辞》,文章雄健高迈,回肠荡气。篇首阐释绍兴历史,谓之“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然而鲁迅又对绍兴后来“专实利而轻思理”很有微词,以为是民众堕落的原因。此文在他的一生中颇为重要,既沿袭了留日时的某些思想,又有新的境界。那文章谈办报之旨,乃“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此系作者心境的写真,文章的峻急,无可掩饰地透露了他的某种焦虑。
《朝花夕拾·范爱农》记载了创办该报的缘起,鲁迅是被推为名誉总理的。报纸以“越社”的名义发起,办报人大多是鲁迅的学生和朋友,像主要负责人宋紫佩,就曾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随鲁迅读书,关系很密切。宋紫佩办报的思路,大多受到了鲁迅的指点。最初的几期里,有许多鲁迅化名的文章,可以说,是很带锋芒的。绍兴古称“会稽”,鲁迅多次引用王思任之语:“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其实隐含着对先贤的尊敬。他还辑录过《会稽郡故书杂集》,对绍兴遗迹很有研究。但鲁迅对现代绍兴人的生活方式,采取攻击的态度,以为没有人道的氛围。《越铎日报》上许多文章,系对社会陋俗的批判,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咏叹,调子是悲慨的。鲁迅后来将母亲也从此处接走,不再回来,甚至连重游的欲望也未曾流露过。
《越铎日报》所以值得介绍,在于其价值取向。报纸创办初期,得到过绍兴都督王金发的资助,但他们收了都督的钱,照样敢骂都督。绍兴并非是一块净土,《越铎日报》骂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便是今人所云的知识分子的声音。
绍兴人在那时便有办报的勇气,是和知识群落的氛围有关的。在绍兴,与鲁迅同代的知识者,就有蔡元培、周作人、许寿裳、范爱农、川岛、宋紫佩、陈去病等,至于徐锡麟、秋瑾就更不用说了。有这么多的先觉者出入于绍兴,其文化便颇有特点了。不过,鲁迅对同代人的人文语境,自恋的成分少,很少歌颂故乡的什么,惟提及社戏及女吊、无常这些形象时,略有赞赏。一涉猎活的人间,便颇有苦味。绍兴在他的笔下,成了吃人者的舞台。直到去世前,谈到过往的生活时,他几乎没有留下明快的文字。绍兴在他的记忆里,鲜活的竟是鬼怪一类的东西。鲁迅之于故土,用爱与恨这类字眼,是无法解析的。他未曾醉心于大禹陵、王氏父子等名人遗迹,倒是看到历史给民众留下的鬼气。他的作品,何尝不是被这鬼气包围着?试读《祝福》、《长明灯》、《孤独者》,内中多有阴森可怖的气息,仿佛地狱的一隅,让人喘不过气来。有趣的是,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写过一篇《女吊》,借绍兴旧戏中的鬼魂,说了许多骇俗的话。女吊不像别的鬼魂那么狰狞可怖,身上带有很美丽而又强悍的气质,其原因,是她能喊出生之大苦,且无被报复的恐惧。我以为鲁迅的文字里,有时就有女吊的血色。
《走进鲁迅》:没完没了的“华盖运 1912:女吊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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