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黄定慧,我想起了另一位女士关露。这位解放后长期蒙冤的革命者,当年给我的印象大约在25岁左右,高个,烫发,相貌一般,谈吐和蔼可亲,看不出是个能够单身深入虎穴的人。她常来我家,跟母亲很谈得来。
有一天上午,母亲带我去探望她。路程不远,步行去的。她居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三楼,刚上楼梯,她已经迎了下来。身边有一位小姑娘,比我年长两岁光景,十三四岁吧。脚下跟着一只卷毛白色(北京)巴儿狗,调教得颇驯顺。关露住的房间朝阳,铺陈简单,却有一般住宅少见的双人沙发。据母亲讲,这位小姑娘是关露收养的,算是养女。我当时的感觉好像双方的年龄相差太近,似乎不合一般母女年龄的比例。当然,这仅是我童稚的判断。究竟如何,便不清楚了。这次她和母亲相晤,似有告别的意思,表面欢愉的交谈中含有一丝凄楚的意味,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这之后,隐隐约约地听到不利于她的言谈,说她投身日寇那边去了。母亲也不再提到她,更没有往来接触了。从此她一直被当作叛徒汉奸看待。直到1982年4月才得以平反,承认她为革命所做的贡献。但她的个人生活仍甚为凄凉悲苦,并于同年12月5日去世,骨灰安葬于八宝山。
为了撰写回忆录,我翻阅旧年相册,发现其中一张照片中的人似曾相识。那是一位年轻女士与一个少女相拥而坐,膝上有一只长毛哈巴狗——这不是三四十年代有名的女作家关露吗?翻过背面,上有“广平先生、梅魂敬赠”字样,落款的日期是“二十八(1939)年中秋”。我持此照片去请教梅益老。他看了毫不犹豫地回答:不错,这人正是关露。并说这张照片很珍贵,值得附在我的回忆录里发表。既然这张照片有历史价值,为了慎重起见,我又将之寄给鲁迅研究兼文史专家丁景唐老人的女公子,关露传记《谍海才女》作者丁言昭,烦她转请关露还健在的胞妹,如今已90高龄的胡绣枫先生再予辨认。孰料胡先生不认为照片里的人是她的亲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只得回头再去找梅益老。而他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并且说出如下一段鲜为人知的史实来。
原来关露之打入敌伪机构,是梅益老所亲自派遣的,她的一切活动全由他掌握。抗战胜利后,群情激奋要求清算汉奸罪行,关露自然也成为进步文化界唾弃的人物,地下党为保护关露,仍由梅益老出面,交给交通员200元路费,专门护送她到苏北新四军根据地去。后来,又让她转赴大连,在那里隐姓埋名定居下来。直到新中国成立,她才移居到北京。因此梅益老斩钉截铁地说:“关露的所作所为,包括她在照片背面题的字,都是我所熟悉的,我绝不会认错。”他倒怀疑胡绣枫先生虽为关露胞妹,毕竟90高龄难免记忆有误,何况还有个特殊情况:关露曾与电影明星白杨一起做过隆鼻术,她的手术又不甚理想,看起来有些肿胀,以致她妹妹一时认不出来也未可知。
梅益老还说了件有趣的事,她到苏北根据地后,曾托护送她的交通员带回一只藤箧。打开一看,里边仅有几双破丝袜,此外什么也没有。是原本就别无它物,还是藤箧里的东西已被人盗窃了?这事实在蹊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七十章 我眼中的关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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