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各方朋友都来慰问和关怀,给予我们母子许多帮助。对于我来说,最值得怀念的是杨霁云先生。
杨先生是父亲的朋友之一,曾经搜集出版父亲的《集外集》、《集外集拾遗》。过去他常来大陆新村,后来我们搬到法租界霞飞坊,他仍经常从徐家汇住处搭乘有轨电车,专程来探望我们。使我最高兴的是杨先生——这是我幼年时开始的称呼,还承揽了带我看电影的“任务”。因为那时无论在经济上和精力上,母亲都没有这方面的余裕。
有一次杨先生带我去看电影,问我有没有尝过一种叫做“白雪公主”的雪糕?我回答说没有,杨先生便掏钱买了一根给我吃。我问他为何自己不吃?他说前几天刚吃过?现在我才理解,他这是为了省钱?。这雪糕我想念已久,曾听小朋友议论过,说普通的棒冰太硬,“白雪公主”软中兼硬,有弹性,而且是巧克力滋味,听了真令人神往,用“梦寐以求”来形容毫不为过。他让我看的电影以卡通为主,如《木偶奇遇记》、《唐老鸭》、《米老鼠》、《大力水手》和滑稽片《劳莱与哈台》,还有卓别林的黑白故事片。杨先生还带我去过“回力球场”,这是一种双人壁上对打球赛,属于赌博性质。还去“逸园”看过跑狗赛,也是一种赌博,赌注颇大,赌法有单赢、双赢、连赢等等。
杨霁云先生的夫人也是常州人。她很会做菜,有一味香糟肉十分拿手。在我10岁光景,杨先生股票上赚了一点,要请母亲去吃“年夜饭”。为此预先向我打听:“你妈妈喜欢吃什么?”以为童言真实无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妈妈喜欢吃肥肉。”不料闹出大笑话。到了吃年夜饭那天,杨师母尽向母亲碗里夹大块大块的糟肥肉,吃了又夹,并说这是你家海婴讲的“妈妈喜欢吃肥肉”。母亲这才恍然大悟,解释说:其实自己也是不大爱吃肥肉的,只因平日家里买的肉总是肥瘦相间,孩子发育期间,以吃瘦肉为佳,所以给他吃的都是瘦肉,海婴半懂不懂,定要平均分食,我只好对他说“妈妈喜欢吃肥肉”。而我竟信以为真,才错递了“情报”。大家听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杨先生还好意要帮妈妈做股票,以缓解我们生活的拮据。他解释说,经过反复钻研,从报上的升降曲线,结合时局动荡以判断“买进”还是“卖出”,试过几次,胜算概率颇大,因此建议母亲与他合在一起做,他会按时送来赢利。母亲实际并没有多少钱,就抽出生活费交给他。前后做了一年,结果输多赚少。后来据说他回乡卖了田产,这亏空才得以弥补。
杨先生得到日寇要侵入租界的讯息,并听说虹口地区已经风声很紧,便建议把父亲的日记抄录下来分藏几处,以保安全。这样,在1941年日寇占领租界前,母亲将存放在“麦加利银行”保险库里的鲁迅日记取出,分册抄录,杨先生也帮着抄,他们的右手中指都抄起硬硬的老茧。
解放后,冯雪峰把杨先生请到北京的鲁迅编辑室工作,后来又转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任职。他还是北京鲁迅研究室的顾问。1996年2月26日去世。
杨霁云先生还有两个至死都不肯透露的秘密。其一是在他年轻的时候,父亲曾给他写了两幅字。其中一幅披露过,而另一幅却一直不让他人看,哪怕是挚友至亲。他说,拿出来似有抬高自己之嫌。再有一个秘密是父亲生前与他谈过许多看法,其中也包括中国共产党夺取政权和执政后的一些分析估计。这些内容杨先生也一直没肯讲出来。即使我去探望时一再问他,杨先生总是婉言回绝:“以后再说,现在不讲它。”不过我想,这样也好。父亲的一生,给研究者留存点悬念,也是有趣的一件事。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五十七章 杨霁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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