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叔家住,虽然只多添一双筷子,却使他们并不宽裕的生活愈加艰难。每餐要填饱6个人的肚子,其中4个还是正在发育的少年,从9岁至16岁,个个肚子都像无底洞。为此叔叔婶婶真是煞费苦心。主食是配给粮、杂合面,每月不足充饥,一般老百姓都靠买黑市大米过日子。
那时弄堂里常有些身上穿着臃肿棉衣的小贩出没,他们棉衣的夹层里就藏着粮食。待双方讲妥价钱,他悄悄走进你的厨房,脱下衣服倒出粮食。这些米贩都是偷过封锁线过来的,随时都有被日寇刺刀挑死的危险,他们是在做着刀刃上讨生活的买卖。因此买黑市米要比市价贵很多倍。但每户人家又不得不买。实在过不下去的,只有离开城市回乡这一条路。因此我们日常有咸菜泡饭吃已属美味佳肴了。
绍兴人本来勤俭,一般不起油锅,大锅里放个竹蒸架,小菜都是这样隔水蒸熟,然后面上浇几滴麻油,取点“香头”。婶婶制作绍兴霉豆很有经验,她把豆子蒸熟后,晾在竹扁上任其霉变,三五天后豆面上出现一层白乎乎的绒毛,待绒毛稍落,豆身湿润润地,便可入甏,这时再放入生姜末、花椒,还有等量的白豆腐干小粒,最后冲入晾冷的淡盐水,盖严密封。不几日便可食用。吃的时候,浇上麻油,最好是小磨的,其香扑鼻。这种霉豆,基本每餐必备,因为菜量不足,只能以此送饭。宁波人叫做“压饭榔头”。这便是当时艰难生活的写照。
建人叔叔每天从商务印书馆下班回家,总是天色早已黑了。有时兴致高了,从架上取下五加皮酒,倾注一小盅,慢慢啜饮。下酒菜是不计较的,酒也仅以一杯为度。偶然有些日子,带回一小包五香花生米,倒在桌上,我们几个孩子围上去也吃上几颗。这时,叔叔会讲些趣闻或最近时局。两位姐姐后来很早参加革命,我想必与这样的家庭教育和气氛有关。
我至今记忆犹深的是叔叔讲到过一个土药方剂。他说凡是年代久远的古坟,在下葬时脚后必有一盏油灯,若干年后,如遇迁葬、修坟,打开坑穴时如果灯油未干,刮下这厚厚的油脂,便是灵丹妙药。那些长久不愈的“老烂脚”,取这油脂搽上,会有特效。这种油叫“阴油”。我不知道这“阴”字是否准确。以今日想来埋入深坑内的油脂,也许有某种细菌在繁殖,久远年代后,生成某种抗生素也说不定。
我在这里特别要说的是,叔叔家虽然自己生活拮据,对我却格外关爱。有时我放学回家,婶婶问我肚子饿不饿?我不愿说假话,这时婶婶便摸出一碗馄饨钱,让我向弄堂的馄饨担买一碗吃。这种特殊的享受,两个姐姐是轮不到的。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五十二章 艰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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