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8日,日本向英、美不宣而战,一天后就进入租界。日本当时声称,这次是向英美作战,对中国人是优待的,就是抗日分子也予以“宽容”。母亲的大多数朋友的看法是,日本人对鲁迅先生很尊重,你向来没做什么事,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谁知未过一星期,即同月15日的清晨,母亲就被日本宪兵抓去,关了整整76天,受尽种种毒刑和凌辱。后来母亲据此写了《遭难前后》这本书,读者想已看过。我这里再补充些有关情况。
虽然朋友们说了宽慰的话,但母亲还是觉得不能不防。因此,当日本人进了租界之后,霞飞坊我们家里仍很紧张。母亲寻找书籍、杂志、信件等等文字材料,以父亲去世的1936年划线,分别归类。母亲对我说:1936年以前的,都可以往你爸爸身上推,我们是保存遗物,留作纪念,孩子长大了要看的。用这样的理由搪塞,大概没有事的,定不了什么“罪”。
因此,凡是父亲去世后的一切“危险”品,母亲都拿到厨房,由我负责烧毁。厨房间有一只盘香管炉灶,炉膛里盘旋几圈水管,连接左侧一只储水罐。这炉灶每户都有,谁家也不用,因它耗电太大,但用来焚烧期刊书籍,却颇感好使。只是,在这熊熊炉火里,一册册书扔下去,感觉烧的是一份份心血和情谊,因为我那年已经12岁,开始懂事了,知道许多书是作者、朋友亲自送来的,每本都有亲笔签名。我那时内心总想:现在看不懂,以后长大了看。况且其中有那么几本,我已略略翻过,半懂不懂地还很感兴趣。所以,烧书像是在烧自己的肉体神经那样痛楚。正在伤感时隔壁邻居来反映了,说是屋顶烟囱向四周飘洒出片片纸灰。母亲抬头一望,弄堂上空像飞翔着无数黑色小蝴蝶,缓缓降落又随着气流再度旋升。吃惊之余,赶紧灭火停烧。幸亏霞飞坊没有日本侨民居住,要是有人去通风报信就麻烦了。但地上还堆着这么多书,该怎么消灭?若是撕碎冲掉,马桶岂不会被堵塞?末了还是烧。少量慢喂,勤出灰,随时用水冲进地沟。这“工程”也有我的小朋友来援手,好在大家对东洋鬼子都恨得牙痒痒的,谁都愿意帮忙。这样,烧了整整两天。
此外,母亲还做了别的预防工作,把亲友通讯本保存在邻居家里,把抽屉里我的气喘药物集中在一起,装在小匣中,衣服用品也交待一番。最要紧的是告诉我,万一她被捕,让我到“王家姆妈”家里去,绝不能待在家里。她是王任叔的妻子,带着孩子就住在附近。王任叔已避到外面安全的地方去了。除了请王家姆妈照顾我,母亲还交待,一旦自己有事,该通知哪些朋友。母亲想到的和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些。至于当时地下党有过什么考虑和安排,我至今不知道,也未有蛛丝马迹可寻,因此难以推测。或许当时地下党组织认为我母亲会平安无事也未可知。
等到风声越来越紧,眼看着日寇即将入侵租界,母亲就拿了些随身细软,带我到距霞飞坊不远?似乎在永嘉路一带?的许寿裳先生家去暂避,以观时局发展。许先生是母亲在“北女师”读书时的校长,又是父亲同乡,可以说是至交。许先生当时不在家,夫人陶百川接待了我们。她显得有些老态,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母亲让我称呼她许师母。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四十九章 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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