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非家的三楼,曾住过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他因患肺结核,静养在房里深居简出。由于他是病人,我到59号玩耍,从不踏进他的房间。我甚至记不得有没有与他交谈过。只感到他文弱、清瘦,脸色较差。
巴金那时还单身一人,住在霞飞坊时间虽不长,却完成了《春》和《秋》两部传世名著。记得那时常有一位年轻姑娘出入霞飞坊59号探访巴金,我当时才十几岁,猜不出她是学生还是不定期的助手,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生性活泼,讲的是宁波口音的上海话,频率高,速度快。她每回来访,巴金总是语言不多,但很有耐心。这位姑娘就是萧珊。经过8年马拉松韧性恋爱,她终于成为巴老海枯石烂心不移的终生伴侣。
抗战胜利后,巴金夫妇回到霞飞坊,仍住59号三楼。那时他俩已有女儿李小林。我记得她每天从后门出来,喜欢在弄堂里拉着一把小竹椅,又当车又当马,愉快地奔跑着。不多日子,椅脚磨歪几乎坐不得了。她母亲在旁监护着,不时惊呼,要她当心摔跤。夏天闷热,傍晚居家习惯在弄堂里一边纳凉一边喂小孩儿吃饭。萧珊总是很有耐心,一边看着小林吃饭,一边在旁唱儿歌。遇到卖咸鸭蛋的小贩经过,就买下几只,小林吃得越发顺当。沪上卖鸭蛋的小贩都手提一个竹篮,浮面有三四只外壳开口的淡青绿色的高邮蛋,去壳的地方漂出一汪红油,很是吊人胃口。在那个柴米油盐样样昂贵的年代,一只油汪汪的咸鸭蛋对于爬格子的文化人家庭,不啻是美味佳肴了。
巴金和我父亲的写作习惯相仿。晚上九十点开始动笔,直写到清晨。吃住很简单。踏进他房间,里面并没有各种厚重书籍和大小字典满桌子堆放着。仅仅是临窗一张桌子,边上几把椅子和床,余下的空间,是一排排书架和书柜。室内光照不强,黑洞洞地令人有神秘感。有时听到客人的谈话声和爽朗的笑声,随着谈话声抑扬传来,门口飘逸出一种香气,那是陈西禾、黄佐临来访时专门烧煮的一种饮料,黑而且苦,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喜欢喝它。
鞠躬(索非的长子)告诉我那是咖啡,有的客人连糖也不放呢。他还指着一只立式铝壶讲,壶里套有铝芯,上有布满小孔的盒,咖啡粉按客人人数增减纳入,小罐盒伸出一根管子到壶底,水沸之后随压力升到盒面,喷洒而入。咖啡淋出汁到壶里,3分钟即可。有些人不懂煮咖啡的诀窍,任其沸腾,待香气满溢四邻,苦涩全部浸出,掩掉了甘纯之味,杯中的饮料只剩苦水一杯,这就外行了。于咖啡,父亲生前并不热衷,还曾经说过,他把喝咖啡的时间留下来写文章。而巴金他们这几位咖啡爱好者,文章依然喷涌而出,并未误人误己。我呢,后来也有了喝咖啡的习惯,并且深谙烧煮的诀窍,却并无出息。
巴老是四川人,多年在外,仍一口浓重的乡音。对我们这些少年,不管自己心情如何,总很客气。他平时爱喝浓茶,喝沱茶,更爱喝香浓的佳品红茶,也有时见他买回茶砖,我们便帮他敲碎。巴老吃饭的菜肴很随便,从不挑拣。那时小饭馆价格低廉丰俭随意,来客坐到吃饭时,同赴小馆子极为平常,并不认为是一种“高消费”,客人也不会感觉是欠了人情而要改日来还。巴老和四川人一样能饮酒,却容易脸红。他会多种外文,有时远在底楼下就能听到他的朗读声,抑扬顿挫,好似在朗诵诗歌,至于是什么语种就不知道了。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四十七章 巴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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