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搬进霞飞坊感觉是静。住户不多,弄堂出入人员稀少。我们这批七八岁男孩童在屋里待不住,总跑到弄堂里去玩耍。
早晨弄堂里弥漫着一股酸溜溜牛臊味,洗碗的排水沟里,漂浮着很厚的黄白色油腻。这是从我家右侧隔6家的70号、白俄住宅里流出来的。这家的俄国主妇每天总要烧一大锅汤,用的是大块牛胫骨、蕃茄、洋山芋、洋葱头。据说还要加发酵的酸奶油。这倒是真正的“罗宋汤”。
那时,白俄手头尚有从国内带出来的细软可以变卖,生活还比较富裕。弄堂口有家山东人开的杂货店,主顾大多是白俄,还有法国侨民、犹太人等。店门洞里摆放着大桶腌酸菜,里面盛着切碎的洋白菜,点些许红辣椒和香叶;冰箱里有牛肉香肠之类,还有切开的鸡肉。橱窗上挂的是烟熏蜡黄流油的鳗鱼和骨刺很少的鱼块。店里还悬挂着各色香肠,从外表看去,粗细不一,有些肥肉粒凸起,它的表面呈紫色。这些高档西洋腊味,价格甚为昂贵,在我们这批搬迁来的文化人中没有见到去购买的。
70号的白俄家庭有个三四岁金黄头发的女娃娃,活泼愉快,经常在门前玩儿,只听到叫她尤拉。到1945年秋日本投降,美军水手大量抵沪,出入于灯红酒绿的酒吧时,尤拉刚发育成少女,只见她手挽美军水手招摇过市,一天要换几个主。可叹她不经几年,已经蓬头灰发,面容憔悴,像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一个女人的青春光辉就这样瞬息而逝了。
住在这里还有个好处,就是各种美味小吃会送到家门口来卖。晨曦初起,传来的是广东点心叫卖声:白糖菱角糕、马拉糕、咸煎饼……还有苏州赤豆粥和馄饨担的敲击声。这些在今天看来极普通的点心,对于那时文人家庭的孩子来说,只有听的资格。上学前的早餐,总是只有咸菜加泡饭。稍迟,就会有叫卖水果的担子挑进来,“嗳!西路蜜桔!大格蜜桔!”这类食物也是面向弄堂里迟起床的“白领”阶层太太们的。夏日傍晚叫卖的有高邮咸蛋、沙角菱、臭豆腐干。还有两端挑着圆担子,卖的却是腌金花菜、芥腊菜、甘草梅子,是一些腌渍过的口味较清淡的小菜,可以白(空)口吃也可下泡饭。这吃食不贵,一般人买得起。你向小贩买的时候,苏州人小贩就在上面撒些甘草细粉,叫做“甘草梅子”,这些是少女们喜欢的闲食。男孩子则往往买有咬劲五香豆嚼。到了冬日夜晚,静寂的弄堂里便能听到熟悉而苍老的声音,总是不慌不忙,也不特别响亮地喊着:鸭膀鸭舌头、五香茶叶蛋、火腿粽子、檀香橄榄。这时候,我已蒙蒙进入梦乡了。
住在霞飞坊的文化界人士可也不少。隔壁63号是顾均正,他曾在虹口梧州路开明书店工作。还有也从开明迁来的夏?尊、叶圣陶、金仲华、索非、唐锡光。再有35号的章锡琛和王伯祥,33号的剧作家陈西禾。巴金住在59号索非家的三楼。这几位都在霞飞坊住过几十年以上。萧军、萧红也来住过短时间。日本友人鹿地亘因避难也在我家短期住过。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四十四章 霞飞坊邻居
本文来自网络,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inzuhun.com/article/1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