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我们搬离虹口区,便极少和内山完造先生接触。信件、书刊不再从书店转递,店员也没什么来往。日军进租界,没收英美等对日宣战国的财产,内山分配到南京路一家三四个门面的书店,此处原是中美图书公司。书店规模不小,但生意清淡。据说内山完造对此店并未下力经营。内山的《花甲录》里讲:上面来“一道让内山书店接管中美图书公司的命令。所以使我十分为难。由我管理,我不喜欢这样做(因战胜而扩大书店)。所以,让长谷川和中村二人去经营了。”
母亲在日本宪兵队遭受76天磨难,日寇严刑未能得到什么口供之后,迫于社会舆论要释放母亲。为了掩盖其罪行,不直接从宪兵队放出,而是转移到沪西76号“调查统计局”,由那里取保释放,并要由中国人开的店铺做担保。母亲回答没有相识的中国店铺,只认识内山书店。76号开始不允许,后来觉得人不是他们抓的,扣留下去不好向舆论界交待,只得让母亲打电话请内山先生来保。内山请示了宪兵队,出面作了保,母亲才于次日离开那时人们视为魔窟的76号。
过了两个月,76号发信要母亲去“谈话”,要出去的人照“我们这里的规矩,把朋友介绍进来”。母亲的回答是:“我一直呆在家里,不敢和任何人来往,别人也不来看我了,哪能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又过了不久,大约正是春夏之交的时候,母亲接到内山完造的通知,邀她某日下午到虹口“六三花园”喝茶。母亲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母亲和我商量,既然保人让去看来是躲不了的。她让我陪她同去,也好有个回旋余地和托辞。
到了那天,我们乘了有轨电车到达虹口,走到“六三花园”已经比约定钟点迟了少许。见内山先生正在张罗,还要出席者签名,他见到我们母子俩,目光似乎一怔,迟疑了一下,像是想不到你们竟然会来。他从入口处的桌上,拿一条红色名签,替母亲佩在胸前,又看到我,找不到空白无名字的条签,寻了一条上面写着“陶晶荪”的,翻过来填上我的名字。
我随意向里望去,熙熙攘攘半屋子人,都在高谈阔论。我们只呆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估计内山也是遵照上面什么意图,通知母亲去,母亲也到了,证明没有离开上海,算是给了担保人的面子。内山完造没有提出什么希望或者任何暗示,因此,这个哑谜只能由知悉内情者来解释。我当时一步都没有离开母亲,是可以这么讲的。也许这真是一件“××××之谜”吧。
第二个与内山先生有关的不解之谜,也是发生在抗战期间。虹桥路万国公墓父亲的墓碑,上面镶嵌着烧瓷头像。不知何时,这像被人破坏,且敲得很技巧,沿脸孔周围细槌击凿,正好是当中面容那部分失去了,四周却没有大的裂痕,不像有人因泄恨而猛力打击,或者被顽童以石块敲砸所致。是行家里手小心翼翼地把整个瓷像面部取走了。问题是这样做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如果从善意分析,也许是为鲁迅墓的安全着想,以此掩人耳目,才费了这番苦心。母亲在一篇文章里,依据那时的世道人心,有过上述的猜想。
后来,市面比较平静了,万国公墓的管理虽仍不如前,倒也收拾了破烂的门墙,对整个墓园也稍做了修整。这时有朋友告诉母亲,父亲墓碑上那块被敲掉的瓷质画像,又完整地按原样复制烧了一块,重镶在碑面上。这位无名仁人是谁?真令人诧异。有一次在某场合,问了内山完造先生,他一口否认。又过了一段时期,母亲又向内山书店的老店员,惟一的一位中国雇员王宝良打听,问他这件事是不是内山先生所为,王没有正面承认,也没有强烈地否认。我想,这谜底已经不难解开了吧。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三十六章 两个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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