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卖血”,这是父亲对内山先生的评价。即是说,他不出卖朋友。作为一个日本人,在那个年代是难能可贵的。这里就我所知,对这位可尊敬的前辈的生平和身后情况做些补充。
内山先生开设的内山书店,我幼年时去得较多,可说是相当熟悉。单开间的门面,左右有两个橱窗。店里经常出售最新书籍,橱窗中的玻璃上不时更换着招贴广告。读者进店内仿佛来到了书籍的海洋之中,书架一直顶上房顶,每排每架,满满当当,几乎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利用了。售书实行开架制,高的可达顶层,低的可取中层书籍,读者可以自己上梯取阅选购,店员毫不干涉。书店中间,特设新书台,陈列新到书籍,集中醒目,方便读者,使之容易寻觅近期书刊,便于浏览选购。这些书籍大都是洋装的外文版本,我因年龄太小,全看不懂,所以到底都是些什么内容现在一无印象。不过每次来到书店以后,总要爬上高梯,居高临下,俯视一切。俨然成了一个“盖世英雄”。这似乎也没有遭到过父亲的呵止,有时到他起身回家时,才招呼我下来一同回去,这个印象总是历久不忘。
在内山书店逗留,除了可以任意攀登的木梯,还有两样东西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存在,不能淡忘。这就是夏天放在门口的茶桶和冬天摆在屋内的火盆。
30年代的上海,有些店铺夏天备有茶桶。有的用大缸,有的用木桶,也有用铁皮焊成的洋铁桶,外装两三个水龙头,并备有简易的竹质或搪瓷水杯几只,供劳动者临时休息解渴饮用。内山书店也不例外,门口也有这样一个茶桶,在夏天为劳动者施茶。父亲与内山书店的“施茶”措施不知有何关系,也不知这种关系始于何时,后来我看他的《日记》,在1935年5月9日项下,记有“以茶叶一囊交内山君,为施茶之用”,看来至少是赞助的。
看了这条日记,使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有时父亲远从绍兴嵊县购置茶叶5至10公斤(大概即所谓“一囊”吧),或者即为此用也说不定。大概这类山茶叶特别禁泡,投入桶内,茶味能保持到一定时间,足能帮助劳动人民解渴之用。当时因为自己年幼,不懂这些事情,也没有向父亲当面问过,所以只能是一个猜测罢了。
上海夏天酷热,冬天则又变得很冷,但一般店铺,店堂内并不生火。内山书店却不是这样,因为那里经常有人选购图书,有时还有“漫谈”活动,所以生有炭火照顾来客。冬天我随父亲到内山书店时,就见他和完造先生在低矮的圆形瓷炭盆边围坐,盆内架一只三腿圆架,上坐茶壶,冲饮日本宇治特产清茗。我无事可做,对拨弄炭火发生兴趣。用铁筷(尾带金属链条)拨夹火炭,大放阵阵暖气,驱赶室内的寒冷,使大家的脸颊热得通红。
父亲单独带我去书店的机会不多。往往是父母两人携我同去。要说购书,我在这里没有买过书。我想起另一件事。有一次,从这里又转到另一家中国人开的旧书店,看到的书籍不再是厚厚的日文书和其他外文书,而是可以识得一些字的中文读物,不禁兴高采烈,赶快挑了几本,想买回家去阅读。谁知尚未开口,却看到父亲现出一副从未见过的极不高兴的脸色,便放下手中的书籍。母亲领了我跟他一起很快离开了这个书店。甚至连他已经挑选好的书籍也放弃了。当时我心里纳闷,不知出了什么事。事后,母亲向我解释,说是旧书太脏,有些是病人出售的,放在书店里又是什么人都来翻阅,小孩子抵抗力较弱,容易传染上疾病,所以父亲才那么着急。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三十五章 内山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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