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临,一片萧瑟。因为父亲日益病重,家里寂静得像医院一样。每天要测量体温,医生也不时前来注射(有时由护士代替)。我耳闻目睹的大都是有关治病的事情,因此,心情更加晦暗。每次吃饭也没有过去的那种欢乐气氛了,父亲虽然还是下楼和我们一起吃饭,但吃得很少,有时提前上楼回他的房里去。陪客人同餐,也不能终席。所以大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越来越沉重地向我们袭来。我虽然不懂父亲病情的变化,也不懂什么叫做“死期”,但脑子里影影绰绰地感到它会产生巨大的不幸,而且与父亲的生命有关。只是希望它不要降临,离得越远越好。
有一天,父亲的呼吸比较费力。内山完造先生得知,就亲自带来一只长方形的匣子,上面连有一根电线可以接上电源。打开开关以后,只见匣子微微发出一种“吱吱嘤嘤”的声音,匣内闪出绿色的微光。过了一阵,便可闻到大雷雨之后空气中特有的一股气息——臭氧。1936年9月12日,父亲在日记中写道:“夜内山君来,并持来阿纯发生机一具。”说的便是这件事。使用它的目的,是为了使呼吸舒畅一点,但试用了几次,似乎没有明显的疗效。不久,内山先生也就派人取回去了。
说来也许奇怪,父亲去世前两天,我下午放学回家,突然耳朵里听到遥远空中有人对我说:“你爸爸要死啦!”我大为惊讶,急忙环顾四周,附近并没有什么人。一个7岁的人就产生幻听,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谜。当时我快步回家,走上三楼,把这件事告诉许妈。许妈斥我:“瞎三话四,哪里会有这种事。”
但是不幸终于来临了。这年的10月19日清晨,我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天色不早,阳光比往常上学的时候亮多了。我十分诧异,许妈为什么忘了叫我起床?连忙穿好衣服。这时楼梯轻轻响了,许妈来到三楼,低声说:“弟弟,今朝你不要上学去了。”我急忙问为什么。只见许妈眼睛发红,但却强抑着泪水,迟缓地对我说:“爸爸呒没了,侬现在勿要下楼去。”我意识到,这不幸的一天,终于降临了。
我没有时间思索,不顾许妈的劝阻,急促地奔向父亲的房间。父亲仍如过去清晨入睡一般躺在床上,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好像经过彻夜的写作以后,正在作一次深长的休憩。但房间的空气十分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母亲流着眼泪,赶过来拉我的手,紧紧地贴住我,像是生怕再失去什么。我只觉得悲哀从心头涌起,挨着母亲无言地流泪。父亲的床边还有一些亲友,也在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待父亲的醒来。
不一会儿,来了个日本女护士,她走到床前,很有经验地伏下身去,听听父亲的胸口,心脏是否跳动,等到确认心跳已经停止,她便伸开双手隔着棉被,用力振动父亲瘠瘦的胸膛,左右摇动,上下振动,想用振动方法,使他的心脏重新跳动。我们也屏息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然而父亲终于没有苏醒,终于离我们而去。
我的泪水顺着脸颊倾泻而下,连衣襟都湿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那一向无所忧虑的幼小心灵突然变了,感到应该和母亲共同分担些什么,生活、悲哀,一切一切。母亲拥着我说:“现在你爸爸没有了,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我越加紧贴母亲的怀抱,想要融进她温暖的胸膛里去。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十九章 诀别
本文来自网络,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minzuhun.com/article/1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