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间里有两只鱼缸。一只矮而圆胖,紫红色的边沿,短短的三条腿。它虽然晶莹透明,我却并不喜欢,因为它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乐趣。缸里养着的几条金鱼,呆头呆脑的,却又非常娇气。上海的自来水氯气很重,再加上我们不会侍弄,所以养不了几天,有的金鱼就肚子朝天,翻起白眼夭折了,这使我非常扫兴。
但是,另有一只鱼缸,情况却不一样。这只鱼缸,高约15厘米,宽约30厘米,看上去玻璃不怎么光洁,并不怎么值钱,也许原本就是为家庭养鱼而制作的吧。
这只鱼缸,放在父亲写字台的右侧,紧贴南窗。冬天,太阳从窗口射入,把水缸晒得很暖;夏天来了,顺手一挪,将它移到西墙边,又比较阴凉。但这只鱼缸里养着的10尾斗鱼,却非常惹人喜爱。父亲伏案写作感到劳累时,就停下笔,唤我一起来观赏鱼的遨游姿态。这种斗鱼,身体扁平,色显暗褐,呈流线型,约有10厘米长,几条带纹横贯全身。外表极其平凡,但却活泼善游,忽而上升,忽而下降,追逐咬斗,灵活异常,从不见因为失去控制而冲撞在狭窄的缸壁上。完全不像金鱼那样慢条斯理,懒懒散散,即使外界有什么震动,也只是摇摇尾巴,沉入缸底完事。
当时,我不知那些斗鱼的来历。后来读到母亲所写的《我怕》一文,看到有关这缸鱼的一段记述,只不过母亲称之为“苏州鱼”:“右方,靠在藤躺椅可以鉴赏着一缸‘苏州鱼’,是夏天病重的晨光,内山先生特地送来的,共10尾。看看那鱼的活泼姿态,给与他不少的欢喜……”
内山完造先生为什么在1936年的夏天,“特地”送这么几条斗鱼给父亲呢?想来也许寓有一番深意吧。大概一方面是为了使父亲得以赏心娱目,清除疲劳,一方面也是为了希望父亲能以自己的坚强毅力,斗败病魔的袭击,能够早日恢复健康。
也许是“天随人愿”吧,经过一场严重的折磨以后,父亲的疾病显然有所减轻,能够起床活动了。这不但使我们全家和他的朋友们庆幸,而且使他自己的心情也感到愉快。每在空闲的时候,他便和母亲一起往鱼缸里换水,铺沙,布置水草,再把鱼缸轻轻地放回原处。有时看到水草过密,怕妨碍鱼的呼吸,又去掉一些,再撒下鱼虫,然后静静地观看鱼在水中争夺吞食的情景。我有时乘大人不备,伸手入水,想捞一两条鱼来玩玩,然而斗鱼极其敏捷,往往从指缝里溜掉。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放弃这种念头。
但我这个“好事之徒”,并未就此罢休。逮不住斗鱼,就想出一个新招:在这鱼缸里养了一群蝌蚪。这是纠缠着许妈,从郊区小溪里捞来的,约有30多只。一直养到它们脱去尾巴,长出4只小脚来。小青蛙是两栖动物,不能光让它们在水里扑通。于是我们便小心地从鱼缸里倒出一些水,加些清沙,让它们在浅堆旁边跳跃。有时跳得很高,差点跳出缸外,我便用一块玻璃盖住缸面。对于我的这些举动,父亲似乎也并不认为是多事之举而加以制止。但后来,不知哪一天,这些青蛙被谁全部倒掉了。今天回想起来,这些都已成了梦境。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六章 斗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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