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致命于肺病,但在生前经常折磨他的却是胃病。但这胃病并不是因与章士钊打笔仗才发作的。听叔叔周建人讲,父亲年轻时本来很健壮,难得见他生病。他得胃病最早的起因是少年时代赶乡考。考场距家颇远,有钱人家的考生雇了乌篷船去,而父亲家贫,只能靠步行。入场时间又在半夜,要在家里吃了晚饭赶去,随身还得带考篮,上面放着笔墨砚台和食物、小板凳之类。而同伴中大都20多岁,有的已是他的叔叔辈,他们腿长跑得快,加之出发前有个同伴定要先洗了脚才走,等洗完脚又听说考场门快要关了,因此大家只能大步奔跑。这可苦了父亲,他年少跑不快,只能一路硬拼着。但他刚刚吃饱了饭,哪里经得住这种剧烈的运动?由此落下了病根。
到他18岁那年,带着祖母筹措的8块盘缠,辞别故乡,来到南京,考入江南水师学堂。每逢严冬,衣服单薄,只能买点辣椒下饭,借以取暖,使胃部不断受到刺激,加以中年以后,牙齿又全部拔去,装以义齿,咀嚼能力衰退,这就更加重了胃的负担。因此胃病常犯,困苦不堪。每当这个时候,胃部强烈痉挛,从外面抚摸,好像一块硬团,坚硬如石,疼痛异常,良久不得稍缓。那时我已稍稍懂事,每见他疼痛时用转椅扶手顶住上腹部,长久不动,以求减轻痛楚。母亲看得着急,有时便用手掌替他轻轻按摩。
即使胃病发作,父亲也不停止工作。以1933年12月10日至16日为例,从这一周的《日记》来看,差不多每天都有“胃痛”的记载。但是,在此期间,他照常接待客人,购置图书,撰写稿件,答复来信,修订旧书,参观美术展览,以致“得西谛所寄《北平笺谱》尾页一百枚,至夜署名讫,即寄还”。真是事务纷繁,忙得不可开交。在这种情况下,胃病一旦发作,如果只是一般地服药和按摩,已不能奏效,所以在12日有“用怀炉温之”,次日又有“仍用怀炉温之”的记载。
这怀炉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让我稍作介绍。
上海的冬天,室内往往比较寒冷。用暖水袋,维持不了多久,顶多一小时就会变凉。经常灌装热水,又比较麻烦。当时虹口一带的日本药店,除销售药品外,往往有这种怀炉出售。我在家里见过两种:一种有眼镜盒那么大小,但稍许厚实一点,用镀锌铁皮压成,外贴黑色绒布。所用燃料,是把优质炭末紧压成圆棒形,直径约为2厘米,外裹薄纸。打开匣盖,中有容纳炭棒的圆槽,并有小齿条可卡紧,以免移动。据说,每根炭棒可燃三小时。可是母亲用火柴点燃以后,不消多时即熄灭。屡点屡灭,只好弃置不用。我也偷偷试点过几次,结果一样,也不成功,所以未见父亲用过。这大概是由于产品没有“过关”的缘故。
另外一种,炉体呈扁平长方形。厚仅1.5厘米,电镀克罗米(镍)。匣盖竖开,下半段可以灌注酒精。有一根石棉制的炉芯,用火柴点燃后,芯子就发出萤萤绿光,盖上匣盖,让其在内部徐徐燃烧。匣盖刻有图案洞孔,借以流通空气,散发热量。这时炉体逐渐灼热,外边套上黑色天鹅绒的紧套,放进怀中,可以维持数小时之久。现在市场上有时也有这种怀炉出售。见到这种东西,使我不禁产生联想:每到晚上9、10点钟,我已是早入梦乡,父亲却在这漫漫长夜、寒气袭人的环境当中,带着疾病,仅用怀炉带给他些许微温,满腔热情地为理想世界的到来贡献着自己的一切。
《鲁迅与我七十年》:第四章 怀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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