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藤野先生
鲁迅1909年在东京的和服照
丧父之后的鲁迅,艰难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
这时他已经成为一个“边缘人”。母亲在家徒四壁,生计几乎无法维持的情况下,仍然让他读书,希望他继续走科举的道路。但是,两次变故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他,使他对于“正路”充满厌恶和危惧。而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嗣子,除此又能做什么呢?当地读书人最常见的两条出路是做幕友或是做商人,其实是权力和金钱的奴隶,这是他所不愿为的。然而,他已自觉长大成人,总不至于像家族中的其他子弟那样,自甘堕落为游手好闲者,甚至“破脚骨”;自然也不会抛舍文字,去做那类虽则自食其力却如牛马般惨苦,麻木而忍从的劳动者。他处在社会和家族的双重胁迫之中。《朝花夕拾》中有一篇琐记,说在这样的时候,居然还有流言说他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使他觉得真如犯罪一般。于是,他决计出走。“但是,哪里去呢?”文章回忆道,“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
一个变动的时代为个人出路准备了意想不到的新的契机。
物极必反。满清政府统治中国二百余年,最后一样跳不出一治一乱的周期率。改革势在必行。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外部压力——从洋枪到洋货——加速了这种来源于统治集团内部旨在苟延残喘的变革。从戊戍政变可以看到,即使反动如西太后,血洗了一个政改班子,却仍然得以以改革家的姿态亮相,可知到了世纪末,历史的时针已经无法逆转。虽然,改革进展缓慢,尤其是政治体制的改革迟迟不见实行,但是,在教育制度以及言论出版方面,则相对宽松许多。这些末代统治者,比起大兴文字狱的先祖来,并不晓得意识形态的厉害。这种无知,正好使整个社会受益。这时,中西学堂出现了,洋学堂出现了,《知新报》和别的报纸以及一些翻译的洋书也都相继出现。陌生的世界成了一种诱惑。长期遭到禁锢的大脑,从此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在绍兴,鲁迅同样可以看到《知新报》,《点石斋画报》,英人傅兰雅编著的《格致新编》等新颖的读物。可以想像,现代科学知识和各种文化信息给他带来怎样的骚动。这同他选择洋学堂的道路,即所谓“把灵魂卖给鬼子”是有联系的。当然,他先后入读南京江南水师学堂和矿务铁路学堂,不用交付学费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他没有退路。他太需要自立了。
水师学堂的官办色彩相当浓厚,到处乌烟瘴气。而鲁迅的观念也不见得很明澈。在此期间,他曾经同周作人一起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行为本身是倒退的。幸而,这种歧路彷徨的阶段很快终结了。
一所新型的学校拯救了他,在矿路学堂里,虽然学的汉文还不脱老八股,但毕竟有了不少新科目: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以及德语。特别是地质学和矿物学,对鲁迅来说,是十分刺激的。整个课堂设置是西式的,连教科书也用洋书。第二年,总办换成新党人物以后,学校的空气便变得更加活跃了,鲁迅有一段文字,生动地记录了新党出现的情形: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这时,看新书的风气在学校流行起来。鲁迅怀着急迫而兴奋的心情,阅读了严复编译的《天演论》。该书原属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被称为“达尔文的斗犬”的赫胥黎的著作《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译者将导论及本论译出,其实相当于改写,结合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的“实行人治,同归于天演”的思想,外加按语,独出机杼地作了革命性的阐释。其中,着重强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原理,为国人撞响救亡图存的警钟。《天演论》于1898年出版,随即在知识界引起巨大的震荡。鲁迅深受达尔文学说的影响,危机感,斗争,科学和进步,从此成为一生中的基本信念,即使后来接触到其他不同的学说,于此也不曾有所动摇。
中日甲午战争以后,中国一面加速陆沉,一面奋力崛起。义和团运动以一种畸形的集体性行为,试图依凭传统的单向方式,解决帝国列强势力所强加的殖民困境。这种民气,很快随同圆明园的大火一起烟灭了。救亡的重任,自然落到蜕变的封建士人和新兴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他们深明所属的两难处境,因此深知,必须承受难堪的历史屈辱,向强大的敌手学习生存。由于目睹了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的迅猛发展,尤其接受了庚子赔款的教训,中国朝野上下,都把它看作是学习西方的最切近的跳板。1896年,清政府派遣13名学生留学日本;至1906年,十年间在日的留学生总数共达12000人,形成一股留日的狂潮。
鲁迅正是在这一潮流之中,作为官费生,由学校选派到日本去的。此间是19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