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湖州人卖蛟

　　原载《太白》1934年10月20日第1卷第3期
　　在大热、大旱，报上每天登着自杀的消息的七月里，总有湖州人拿了四条鳄鱼来上海出卖。有一天，日子已记不清楚了，早上八点钟，我到了公司里，先到的同事便告诉我；湖州人送来了一条鳄鱼在楼下，叫我去看看。这条鳄鱼约有四尺多长，嘴上用粗绳缚着，伏在墙角边。见人走近去，丝毫不改变它的沉静的态度。它的形状，没有适当的东西可以比拟，大体上说起来，可以说有点像蜥蜴或壁虎的。身上生着坚硬的鳞甲，像古代穿甲的武士；那种带着古铜色的颜色，看起来很古雅的样子。它的尾巴是直扁的，上面有锯齿形的凸起。这种鳄鱼，先前北平的万生园里有养着的；上海的游戏场中有时也有的，以供游人观看，它的科学名称叫做Alligatorsinensis。有一回姓坡泼（Pope）的美国人在芜湖曾捉到十九条这样的鳄鱼。里佛斯（Reeves）在《中国脊椎动物之研究》里说上海也有的，这回在湖州捉到四条，可见湖州也产生的了。
　　这四条鳄鱼的被捉住，和天旱有关系。买鳄鱼的湖州人说，他们有一个池，是养鱼的。这回水旱，池水浅了，就决定去把鱼捉
　　起来。结果，鱼是一条也不见了，却捉了这四条鳄鱼，不过湖州人不承认这是鳄鱼。他争辩着说：
　　“这哪里是鳄鱼？这是蛟！它的皮很硬，刀砍不进的；肉极其滋补。”
　　世上吃过鳄鱼肉的人很少，不知道究竟如何。但他说这不是鳄鱼是对的。鳄鱼一类的动物本来有多种——共有二十余种。生长在非洲、印度、美洲及中国等处。其中有一种，科学上称为Crocodilusprosus的，生长在印度，也蔓延到中国的南部。从前韩愈写过一篇《祭鳄鱼文》，大概是祭这一种鳄鱼。湖州人卖的一种，旧书上称为鼍，又称鼍龙。形状和鳄鱼相像，不过生得小些，嘴短些，钝些；还有，闭口时，下颚第四个牙齿，插在上颚的一个孔里，侧面看不见那牙齿。鳄鱼下颚的第四个牙齿，闭口时，嵌在上颚的洼里，旁边能看见的。鳄鱼常攻击大动物，非洲的一种更会吃人。鼍的食物以鱼类及蛙类为主，从不攻击人。
　　中国的旧书上，说有“鼋鼍蛟龙”这样四种动物。鼋俗称癞头鼋，像鳖而大。它是食肉动物，它的肉也可吃。原生中国南部，前清杭州藩司前的河浜里有的养着。后来闻说渐渐被人钓去吃掉了。苏州的西园里间说也有的养着。但我不曾去看过。鼋便是生在长江流域沼泽中的鳄鱼的一种，已经说过了。至于蛟，普通是当作神话上的动物看待的。浙东平水乡常要“出洪”，平水乡人迷信着出洪时有蛟随水出来，形如小猪，吃了很滋补的。但是一经窜入海里，便变成龙，就没法收拾它了。龙也是神话上的动物，它的形状，在书上常常看到，实物却没有人看见过。但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它是想像动物，并没有实物的。但是想像动物也往往有实物做范本，龙的范本很像就是鳄鱼或鼍龙。书上的龙只要除掉角和须，形状很像鳄鱼等，有些碑上刻的龙，的确和它们极相像。对于龙的迷信太深了，恐怕只好让它作神话上的动物了，不能够再移作别用。至于蛟，湖州人既相信就是鼍，如果并非他个人臆造的话，那么就称它是蛟也是很好的。
　　第二天，听说那条蛟已由同事们买了，送养在一个公园里，可以给大家看看。那湖州人说无非想赚回几个被吃去的鱼钱，并不想攀价钱，结果是卖了十块钱。至于还有几条什么时候卖去，卖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了。